千茨町悶熱的天氣一直持續到九月。植物在道路的兩旁，蔫蔫的。

“請問有人嗎？”院子裏有人問。

“您是.......”

“涼宮小姐嗎？你好，我是桐田。”

“您好。”

“冒昧打擾真的很抱歉，是這樣的，因為聽說涼宮小姐是從美國回來的，想必英語一定很好。鎮上教孩子們英語的鈴木老師因為私人的事要請假三個月，所以沒法出席第二學期的英語課。如果涼宮小姐可以幫忙教孩子們英語，真的是非常感謝。”

“這個......”

“不可以也沒關系，提出這樣的請求本就讓人覺得難為情了。”個子嬌小的女老師笑得很抱歉。

“讓我想想好麽？”

“好的，這是我的名片，涼宮小姐要是做好決定可以打上面這個電話。今天真的是打擾了，再次感謝。”

伊以彎腰說了不客氣，看著桐田鈴音走出院子，拿著手裏的名片轉身回屋。

“小桐田真是可愛啊。”站在窗邊的涼宮健一說，又轉過頭看著伊以，“那麽，藜也決定要去了麽？”

伊以把名片放在桌子上，坐在墊子上屈腿抱著膝蓋，像是在思索，一直沒給出回答。

穿著甚平的涼宮健一走過來，隔著桌子在伊以對面坐下，盤著腿兩只手按著膝蓋，顯得很有精神的樣子，不像對面那個蔫答答的，“藜也還是去吧，多和孩子們接觸，自己也會被感染，變得開心起來。”

原來即使到了現在，只要一不開心，還是會被別人看出來。可是明明都戒掉表情了，所以原來面無表情也是不開心的一種麽？

伊以在心裏嘆了嘆氣，覺得好累地說，“讓您擔心了，爺爺。”

“當然讓人擔心了，你這孩子，無論是回來還是離開，都是不打一聲招呼，念大學的這三年，竟然一次也沒有回來過。雖然總在電話裏說自己過得很好叫我不要擔心，但是沒有看到，又怎麽可以放下心來？”涼宮健一擰著眉，“奈奈子也是這樣。”

伊以的手越過桌面，輕輕地蓋在涼宮健一皮膚已經松弛的手背上，老爺爺還是皺著眉，帶著責怪和不滿，伊以說，“別生氣啦，我會去的。”

而至於是否會開心起來，好像也變成了沒有意義的事。

外面嘩啦啦地下起了雨，來得倉促又緊急，雨點濺在院子裏激起塵土的味道，伊以起身去把窗戶關上，而屋子裏涼宮健一的聲音在雨聲中有些不清，“爺爺也知道藜也，有很多忘不掉的東西，心裏有很多秘密，但是無論多麽狂烈的想法，只要不給它出聲的機會，都會窒息的，慢慢地就腐爛在心裏了，聽上去雖然很殘酷，但是活在世上的人們，誰不曾經歷過呢？”說話的老人指著自己的心口，“就連老頭子我，這裏都有一片腐土呢。”

伊以的視線被突來的大雨沖刷成一片白茫茫，連腦子裏也是白茫茫了，她的嘴角像破冰似的冒出一點笑。

腐土嗎？真是新奇的說法啊。

林氏總部最高層有兩間會客室，東邊的那間布置成中式風格。老貴族弗裏德·傑斐遜背著手站在博古架前，目光淡淡掃過那些各形各色的擺設玩意兒，木雕屏風隔斷後轉出來人，弗裏德朝來人走過去，老貴族沒有寒暄，只是微微一笑，和來人一起坐在相對的兩張單人沙發裏。

弗裏德一手按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拿起桌上的青瓷小杯在指間輕輕轉動著，“Lin，你的茶不錯，但我不樂意等人。”

“抱歉。”林瑾昱朝老貴族微微頷首，“我不太習慣提前結束會議。”

“所以我想，”老貴族的中文說得像在北京胡同長大似的，“你已經明白我的來意了。不必要的客氣和寒暄，只會浪費你我的時間。”

“新的當選者是誰，決定權在海外眾家手裏，長汀只負責配合最後的總代表。”

“你是打算支持沃爾夫嗎？”

“我已經說過，這是海外眾家的事，長汀不會插手，我們只會支持最後的總代表，無論他是誰。”

弗裏德笑了笑，露出長者的和藹一面，他朝沙發裏倒去，姿勢更為隨意，“Lin，你這個人很冷靜，也很絕情。是打算報覆麽？你們中國有句話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因為昔日海外眾家對長汀袖手旁觀，所以這一次，你就打算隔岸觀火？看著太平洋那岸，狗咬狗？”老貴族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已經把自己從眾家中割裂了。

林瑾昱說，“怪不得大家都說傑斐遜先生的中文很好。”

弗裏德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得說比起沃爾夫和斯科特這兩位野心家，我還是更欣賞亞歷克斯·布坎南，他是個聰明又漂亮的孩子，做起事來也好看，很優雅，符合貴族的行事風格。斯科特，那家夥太像個賊了，總是惦記別人的東西。我是在艾蜜麗號沈船的第二天才知道的消息，他們給媒體塞了錢，這麽大一艘船沈在聖弗朗西斯科灣，報紙上卻一點波浪也沒有。亞歷克斯和斯科特的死，眾家人人有份。”

“也包括傑斐遜先生您麽？”林瑾昱問。

“你想說我心狠？”弗裏德的語氣越發像朋友之間的談話，“Lin，”他說，“你也知道，懦夫和叛徒對我們這一類人來說沒差，既然亞歷克斯想帶著他的小心肝去那不勒斯養老，就不能怪眾家送他一程，至於斯科特，要想除掉亞歷克斯·布坎南，總有人得做出犧牲，斯科特那麽心急，當然得走在前面。”老貴族丟掉了風範，把話說得很尖刻。

“養老？”在這場談話裏，林瑾昱的表情和話都很少，連語氣都沒什麽大變化。

弗裏德吐了口氣，“他有個未婚妻，是個美人，年輕人一遇到愛情就沈不住氣，亞歷克斯犯了個低級錯誤。主君一旦失去鬥志，臣下就只好亮出刀刃。畢竟這國土，也不是他一個人的疆域。”

講到這裏，老貴族特意看了對面的年輕人一眼。

談話繼續。一直侃侃而談的老貴族漸漸地心裏沒底，對方的寡言和不為所動讓他摸不清他的底牌，如果不知道他想要什麽，合作就難以為繼。

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懂得不把自己暴露給敵人。

在談話的末尾，終於林瑾昱說，“傑斐遜先生，您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但是他也說，“傑斐遜先生，您要求的事我恐怕難以做到。”

許沐歌把弗裏德·傑斐遜送上車，傑斐遜家族的司機即使開出去好遠還是可以看見後視鏡裏那位首席秘書在原地彎著腰，禮貌得讓人惶恐。而後座的傑斐遜先生緊抿著唇，陰沈的模樣讓人不寒而栗。

許沐歌回到會客室，果然林瑾昱還在，認真地清洗著桌上一套用過的茶具，用鑷子夾著青瓷小杯在清水裏輕輕地蕩。

“老家夥真是夠無恥的。”許沐歌坐在沙發扶手上，筆挺的西褲折成一個直角，便滑上去一截，他閑閑地抱著胳膊，“眾家鬥得水深火熱，他第一件想到的事卻是確保自己在中國的利益不受損失，甚至越級和長汀談合作。”

“沐歌，”林瑾昱說，“這就是商人本色。”

許沐歌從沙發上起來，“下午有個見面，在樂天城，吳小爺的。”

“怎麽又約在那種地方？”清洗好所有茶具，林瑾昱用毛巾擦了擦手。

“小孩玩性大嘛。”許沐歌說，“不過，”他突然皺起眉，“北京那個叫喬岑的，貌似比他叔父會玩得多。”

樂天城前，一輛銀色的勞斯萊斯停下，左邊車門打開，戴著鴨舌帽穿著大一號衛衣牛仔褲的男孩下車，笑著繞過車頭打開右邊車門，他彎腰遞過去胳膊，副駕駛的女孩解開安全帶蹦了下來，把手穿過他臂彎挽著他往前走。

“真沒意思，踢得越來越爛了，簡直沒法看，白瞎了我兩張天價球票，今兒晚上你請，我得吃大戶吃回來。但是說好了，不準去‘蘇必利爾湖’，一群土鱉擱那兒充皇帝，上次吃個飯沒給我膈應死。”穆天劈裏啪啦地說，按了向上的電梯。

電梯樓層一秒一秒地變化，終於那個紅色數字變成“1”，門開了，穆天挽著新男友走進去，只看臉不看路撞到了裏面出來的人的胳膊。在自家地盤難免嬌氣，她有些懊惱地擡頭，原本那一句強詞奪理的“餵，看路”瞬間梗在了喉頭。

吳辜在接一個電話，抱歉地朝她笑笑，大步朝門口走去，風衣下擺揚起。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

這麽久沒見，這小孩走路還是那麽帶風。她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前前前前前前前男友也二十一歲了啊。

“小天，”上升的電梯，封閉的狹小空間裏，新男友問，“好端端的嘆氣幹嘛？”

機場高速道路兩旁的風景快速地後退，林瑾晨沒想到哥哥會親自送他。

他看向窗外，心頭的熟悉感只能說很纖薄，淡淡的絲縷在心房裏糾纏著，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他和哥哥也是這樣，坐在車裏穿過兩片風景，只不過方向相反而已。

那個時候他們剛剛回國，前途未知。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什麽都有可能遇到。

那，現在呢？

林瑾晨轉過頭看駕駛座哥哥的臉，他說不上哥哥具體有什麽變化，或許更成熟了亦更沈默了，側臉的線條像是被畫師加深加重了，也許是因為更瘦了？一直以為只要成年了就不可以再說長大了，那麽如今哥哥的這種變化，要說是變老了麽？

無論從邏輯還是從人情，都是不成立的描述啊。

在機場，哥哥一直等到他過安檢。等待的時間裏哥哥沈默著什麽也沒說，明明站在人群之中卻好像是從世界遺落了怎麽補也補不回來的那一塊，融入不了大家就那麽孤零零的一個人。想起自己的目的地，想起自己對哥哥的那些沒有說，林瑾晨覺得自己很無恥，像小偷一樣可憐又可恨。他拉著行李箱拉桿的手捏得很緊。

航班JL898，最終抵達的是關西國際機場，日本的機場。

“哥.......”林瑾晨心裏覺得很難過。

“不要一副喪氣的樣子啊，林瑾晨。”哥哥笑著拍拍他的肩，“勇敢一點。”

波音737起飛，化為高空中的一只孤鳥。

靠在車門上看九月煦城的天空，才發現今天也是個好天氣。

我是沒什麽希望了，而十八歲的瑾晨你，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如果，非要有什麽人陪著她的話......

可是為什麽——

偏偏不能是自己呢？

“那麽，今天就到這裏。大家辛苦啦。”伊以收好課本，在講臺上彎腰。

“謝謝老師。”孩子們也一齊彎腰，收拾好書包陸續走出教室。小鎮學生很少，就十幾個，很快教室就空下來。

陽光映出窗簾的影子，一半在黑板上一半在講臺上，伊以擦著黑板，二年級的桐田老師從門外經過，停下來笑得很親切，“一起回去吧，藜也。”

伊以放下黑板擦，輕輕地笑了笑，“好啊。”

“聽說桐田老師要結婚啦。”回家的路上，伊以說。

“啊，是這樣的。”桐田鈴音攏了攏耳畔的頭發，笑得有些羞澀，“等這個學期結束了，正月就會舉行婚禮。”

“恭喜你啦。不過，要是結婚了，桐田老師還會繼續留在千茨町教孩子們嗎？”

“會的會的，”桐田鈴音急忙點頭，“他是新宮市的人，就在千茨町旁邊嘛，只不過以後早上來學校，就需要他開車送我了。”

“真是幸福啊。”

“別說我了。”桐田鈴音臉都紅了，“說說藜也你吧。戒指很漂亮哦。”她的目光落在伊以的無名指上。

“並不是的，我們的，不是一對。”伊以擡起戴戒指的右手，輕輕地握了起來，她看著那個小小的玩意發著楞，最終收起目光朝前走去，走得很慢，語氣有點呆，而白日在天空偏向西南，給整條街上的建築都繪上短暫的陰影，“有的時候覺得過去好久好久了啊，想不起已經成為自然的事情了，有的時候又覺得一切才剛剛開始，疼還是真的。桐田老師你一定也有過這樣的體驗吧，那些你以為忘了的事並不是真的忘了，只是沈睡在記憶的深深處，等待某個你自大松懈的時刻，跳出來猝不及防地咬你一口，真是疼死了。”

轉過頭看見桐田鈴音一臉的茫然和尷尬，伊以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最近總是說胡話。”

暮色時分才結束轉悠，伊以走進涼宮家的院門，爺爺涼宮健一在院子裏。

“有人等藜也很久了哦。”

“嗯？”

涼宮健一指了指屋內。

“你回來了。”有人出現在門口，說的卻是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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